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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越传越多的“仓央嘉措情歌”


在没有宗教戒律压抑的现代男女看来,仓央嘉措情歌中的“不法之情”,既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浪漫诱惑之情,又是一种挑战流俗、执著追求的男女真情。在“真情”这一点上的相通,是今天的人们往仓央嘉措身上托附情歌的直接契机。
      
    六世****喇嘛仓央嘉措(1683-1706)的“情歌”,自1930年由于道泉教授翻译成汉文和英文流传以来,一直受到中外学者的重视,七十多年来,出版了近十部不同的译本并有许多相关的研究论文1。近年来,随着交通条件的大大改善、西藏旅游的深度开发和西藏文化对外影响的不断扩大,“仓央嘉措情歌”的传播,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有的出版社出了“仓央嘉措情歌”的新版本,相关的研究论文,也不时出现在各种报刊上。最值得重视的是,最近一两年,“仓央嘉措情歌”已经被改编为流行歌曲,在全国各地广为传唱。由于“仓央嘉措情歌”短小精悍的特点,有的“情歌”,甚至还渗透到手机短信中了。
      
    一
      
  在藏文中,所谓“仓央嘉措情歌”,本意是“仓央嘉措道歌”或“仓央嘉措诗集”,据懂藏文的学者说,没有“仓央嘉措情歌”的写法2。但这些诗歌中,确有许多情歌,藏族民间也认为,这些情歌是仓央嘉措的作品。受此影响,1930年于道泉先生将其译为汉文和英文时,定名为《仓央嘉措情歌》,并在《译者小引》中介绍说,这些情歌藏族民间传说为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所作,而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又是一位行为放荡不拘的情僧3。于先生是仓央嘉措诗歌最早的汉文翻译者,他把这些诗歌定名为“情歌”,以及对仓央嘉措的“情僧”定位,对后来起到的导向作用非常明显。几十年来,人们对仓央嘉措及其诗歌的研究和传播,都是在将其定位为“情僧”和“情歌”的前提下进行的。例如曾缄先生1939年在以旧体诗重新翻译仓央嘉措诗歌时,不仅依然定名为“情歌”,还在所附的“略传” 中,将仓央嘉措的风流行为又作了着力的渲染4。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更有论者将仓央嘉措及其情歌,定位为“宗教叛逆者追求自由的强烈心声”5。可以说,人们一直都是从“情僧”和“情歌”的角度,来瞩目、理解、阐释和研究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的,直至今天,“仓央嘉措情歌”在流行歌曲乃至手机短信中的传播,也都是这样的前提和角度。
    
  近年来,也有少数的学者,对此表达了异议。精通蒙、藏、汉文的内蒙古大学教授,也是传说中仓央嘉措圆寂地——内蒙阿拉善广宗寺——寺主的贾拉森先生就撰文指出,先入为主的“情歌”之见,妨碍了人们对仓央嘉措诗歌的理解。例如: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未生娘”底脸儿,在心中渐渐地显现。
    
  这是“仓央嘉措情歌”中流传最广的一首,贾拉森先生认为,诗中被于道泉先生翻译为“未生娘”的“玛吉阿米”一词,是不能理解为少女、姑娘和佳人的,其藏语中的本意是“未生育的母亲”,后面又用了“脸”的敬语“面容”,在他看来,这里指的是菩萨的面容,因而这首诗也就不是思念恋人的情歌,而是观想本尊的道歌6。庄晶先生在1981年出版的《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中也曾提到,有人把这首诗视为对本尊的观想7。另有懂得汉藏语言的藏族学者指出,今天流行歌曲中吟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中的这一段:“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没有尊重这首“道歌”的本意,贴近原文的译法应当是这样的:“第一最好不发现,免得不由迷上它。第二最好不谙习,免得以后受煎熬”8,也就是说,这首“道歌”表达的,是对佛法研习的感受和心得。
    
  仔细阅读《仓央嘉措情歌》,不难发现,其中确有少数表达对佛理思考冥想的道歌,如“若能把这片苦心,全用到佛法方面,只在今生此世,要想成佛不难”之类。按贾拉森先生等人的说法,上述这两首诗也应当是道歌。但即便由于人们从“情僧”和“情歌”的前提和导向出发,把一些“道歌”曲解成了“情歌”,在《仓央嘉措情歌》的文本中,绝大多数确实还是情歌。而且咏唱的大都是不合宗教戒律、恣意偷情幽会的“不法之情”。有的论者,已对这些“情歌”作了详细的内容分类,如“宫院深深情爱绵绵;佛光之下凡心未泯;触景生情情真意切;眉目传情情不自禁;情感受挫满心凄然;岁月蹉跎悲观厌世;醉生梦死朝秦暮楚;情感升华乘鹤凌空……”等等9。因此,当初于道泉将其译为“情歌”,今天绝大多数的人们将其视为“情歌”,也并非就没有道理。而就传播的事实看,不管它是不是“道歌”,人们注目的,只是其中“情歌”的成分。就说上面两首被懂得藏文的学者视为“道歌”的“仓央嘉措诗歌”,在流行歌曲中,又被作了细微的改编并连在一起歌唱,实实在在地被解读成一首情歌了: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美丽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间。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二
      
  从文本上看,在“仓央嘉措道歌”或“仓央嘉措诗集”中,“情歌”确实是它的主体部分。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些“情歌”,到底是不是仓央嘉措的作品?
    
  在藏族民间传说中,人们一直以为这些“情歌”为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所作,多年来“仓央嘉措情歌”的收集整理者、翻译者、研究者,基本都认同这一前提。前述贾拉森先生等人认为应当将这些诗歌理解为“道歌”而不是“情歌”,也没有否认这些诗歌是仓央嘉措的作品。
    
  明确否定这些“情歌”为仓央嘉措作品的,仅有西藏社科院的蓝国华先生。蓝先生近年来撰写论文,对情歌文本中的思想倾向和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作了细致的分析,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作为宗教领袖,又处于“藏王”桑结嘉措和蒙古拉藏汗权力斗争漩涡中的仓央嘉措,不可能拥有情歌中所写的那种肆无忌惮的夜生活,也不可能写有那些情歌。蓝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的结论却让人生疑:他竟然认为那些“情歌”,是拉藏汗为了陷害指控仓央嘉措为不守清规的假****,而作伪并 “栽赃”到仓央嘉措身上的10。这样的推测性结论,没有信史记载的支持,难免就显得武断,从情理上说,也不大可信。掌握着当时西藏实权的蒙古拉藏汗要陷害仓央嘉措,如果他真是浪子,“捉奸见双”抓个“现行”就行了;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真要以“情歌”陷害,用一两首也就足以定罪了,用不着费事写那么多。政治权力斗争,想来不会这么委婉精致。
    
  那么这些“情歌”到底是不是仓央嘉措的作品?从现在发掘出来的资料看,不能确定完全不是,但可以确定不完全是;不能确定哪些是仓央嘉措的作品,但至少可以确定某一部分不是他的作品。
    
  除了藏族民间传说这些“情歌”为仓央嘉措所作外,在可信的记载中,仅有与仓央嘉措同时的《隆德喇嘛著作集》中,提到仓央嘉措写有“歌曲”,但并没有说明,这些“歌曲”究竟是“情歌”还是“道歌”的性质11。在“仓央嘉措情歌”的收集整理过程中,有一个明显的趋势:越往后,收集到的被说成是仓央嘉措所作的“情歌”就越多。据佟锦华先生统计,《情歌》辑录成册的有:1950年代前已流传的拉萨藏式木刻长条本五十七首;于道泉1930年藏、汉、英对照译本六十三首;1950年代后期西藏自治区文化局本六十六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七十四首;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一百二十四首;四百四十多首的藏文手抄本;据说还有一千多首的手抄本,但佟先生未亲见12。另外庄晶先生说过,在中央民族大学有三百六十多首的藏文手抄本13。刘家驹先生则在《康藏滇边歌谣集》的自序中说:“第六世****洛桑仁钦仓央嘉措……赤裸裸的情歌,刻印发行,昔不满百首,现今流行到民间的歌谣,不下几万言,不同的曲调和舞法,也有数百种。”14
    
  信史记载,仓央嘉措十五岁到拉萨正式“坐床”,成为****剌嘛履行宗教领袖尊位,二十四岁时死在“执献京师”途中的青海境内15。在他年轻短暂的生命中,写下六七十首诗歌尚属可信,写下几百首、上千首,“几万言”,就难以置信了。由此我们可以确定,那些后来越收集越多的“仓央嘉措情歌”,不过是后人的托附。既然存在这样的托付现象,最初于道泉先生所翻译的六十三首,也未必就都是仓央嘉措的作品。这种托附在今天依然在延续着,例如现今在互联网和手机短信中流行的一首名为“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的“仓央嘉措情歌”(全诗见后详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所谓的“仓央嘉措情歌”,在过去七十年来各种公开出版的版本中都未收录,表现形式也让人诧异:藏文所记载的“仓央嘉措情歌”,绝大多数为“谐体”,即六音三顿为一句,四句构成一首,仅有极少数的例外为六句一首。而这首流行版的“仓央嘉措情歌”,形式上和“谐体”大不相同:每节三句、一共四节构成完整的一首。每句长短不一,但每节开头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等又彼此呼应,其中的内涵节节递进,四节间彼此匀称均齐,尽显汉语白话诗“新格律体”的风貌,在意趣上也深深地打上了当下人文心态的烙印,可以确定是今人的托附无疑。
    
  由此就引出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为什么过去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人们要把民间创作的情歌,托附在仓央嘉措的名下,成为“仓央嘉措情歌”?
      
    三
      
  曾缄先生在以旧体诗翻译了“仓央嘉措情歌”后,又附上“仓央嘉措略传”评述说:“故仓央嘉措者,佛教之罪人,词坛之功臣,卫道者之所疾首,而言情者之所归命也”。他认为“西极苦寒”,在藏区那样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千佛出世,不如一诗圣诞生。世有达人,必去彼取此”16。意谓宗教信仰,还不如情歌能给予人更多的安慰,两者之中,明白人更愿意选择后者。今天也有论者指出:“藏族是百分之百信仰佛教的民族,但无论男女老幼人人都会唱并且爱唱仓央嘉措的情歌。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矛盾现象之中,大概深藏着一种历史的均势和人生的真实。近似于苦行的宗教是信仰,是来世的寄托,而情感,尤其是情爱,则更让人感受现世生活的温馨和抚慰”17。二者也许说明了“情歌”对于藏族民众的重要性,以及藏族民众为什么喜爱“情歌”,但并没有说明,藏族民众为什么,要把本不是仓央嘉措所写的“情歌”,托附在仓央嘉措的名下。
      
  前面所述的“不可思议的矛盾现象”,值得我们关注。
      
  一方面是生活和生命的需求,人们离不开男女情爱,要享受男女情爱,在苦寒的生存环境中,就更是如此。另一方面,这种生活和生命的需求,又和藏族民众普遍信仰的佛教禁欲戒律有所冲突。这回避不开的男女情爱,在全民信教的藏文化环境中,就成为一种具有争议性的人间情感,这一情感既是人们生活和生命的追求和安慰,也引发人们有悖教规的困扰和焦虑。如何既要拥有这一现世人生安慰,又能释放其中的困扰和焦虑,即成为人们必须面对的一个人生难题……
      
  人类历史上,把某些“品行”托附在圣贤甚至是想象出来的圣贤身上,是常见的文化现象。由此可使这些“品行”获得权威性和神圣性,得到人们的认同和皈依。以汉民族为例,关羽忠义凛然的传说,诸葛亮足智多谋的传说,包公清正廉明的传说,杨家将精忠报国的传说等等,即属此类。此类传说的共同特点,就是将人们推崇和期待的品行,想象性地托附在圣贤人物身上,以此强化这些品行的权威性和神圣性,使其成为人们学习的榜样和敬畏信仰的对象。
      
  如果说上述托附方式是“我注圣贤”,把人们推崇和期待的品行托附在圣贤身上,使其成为自己学习皈依的对象的话,那么,藏族民众把不是仓央嘉错的“情歌” 归到他的名下,则显现了另一种托附方式,“圣贤注我”,把自己世俗的品行,说成是圣贤的品行,以二者间的相通,达到自我辩解和自我确证的目的。这种托附方式甚至就可以称作“仓央嘉措式”。就具体内容而言,即是把在全民信佛的藏文化中令人困扰的男女情爱,说成是受人敬畏爱戴的宗教领袖也具有并追求的人间情感,以此赋予这一人间情感合理性和合法性,释放解脱因这一情感追求和宗教戒律相冲突而引发的困扰和焦虑。下面这首藏族民众喜爱并广为传唱的西藏民歌,为这一解脱方式及其意图作了很好的注脚:
      
      喇嘛仓央嘉措
      别怪他风流浪荡
      他所追寻的
      和我们没有两样
      
  据说这是三百年来传唱不歇的一首民歌18。由此可见,藏族民众确实是把自己世俗的品行和圣贤(****喇嘛)仓央嘉错的品行作了等同,以此自我辩解自我确证,释放追求男女情爱而有悖教规的困扰,解脱可能因此被视为“放荡”的焦虑。这是他们要把情歌托附在仓央嘉措名下的心理动因。
      
    四
    
  接下来就要追问,诸多的圣贤(****喇嘛)中,为什么偏要选中仓央嘉错来托附情歌?这一托附行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前一个追问的探究,有助于我们了解此类托附及传播何以能够成立;对后一个追问的探究,则在追寻过程的努力中,可以清除一些历史传说中的不实信息。
      
  从历史上看,被人们托附品行的圣贤,除了具有权威性和神圣性之外,在情感上还要深得人们的爱戴。这样,被托附的品行,才在权威性和神圣性之外,又更具亲和力。身为****喇嘛而又命运多蹇的仓央嘉措,无疑具备这两方面的条件。
      
  仓央嘉措是由“藏王”桑结嘉措选定又秘而不宣的五世****的转世灵童,十五岁才到拉萨“坐床”被正式认定。其时桑结嘉措和掌西藏实权的蒙古拉藏汗不和,仓央嘉措也就深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在他二十三岁那年,拉藏汗诛杀了桑结嘉措,并奏请清廷要废黜仓央嘉措这个假****。据《圣祖实录》的说法,清廷下诏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行至青海时病故,时年二十四岁(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几部可信的史书,大致都是这样记载的 19。
      
  如此看来,仓央嘉措本是藏王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争权夺利的受害者和牺牲品,小小年纪即因权力斗争而客死他乡,尸骨无收。就一般的情理而言,这样的弱者和无辜者,最易得到人们的同情。
      
  在此基础上,从传播的逻辑上说,仓央嘉措成为情歌的托附对象,还应该有一个缘由:即他可能真有“情僧”的风流行为并真的写有“情歌”。庄晶先生在《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的《导言》中说,存有“藏王”桑结嘉措的手稿,记有仓央嘉措闾里风流、离经叛道的诸般行事20。与仓央嘉措同时的《隆德喇嘛全集》中说他留下了经论和歌曲集,这些都是可信的记载21。尽管记载中并没有说明这些歌曲是什么内容,但至少说明,仓央嘉措确有写作天赋并不排除写有情歌的可能性。由此看来,人们将仓央嘉措视为“情僧”,说他写有“情歌”,并不是空穴来风,往他身上托附情歌,也就有了缘由。
      
  身为宗教领袖的六世****喇嘛客死他乡,尸骨无收,仓央嘉措生死的这一神秘性和不确定性,为其后种种仓央嘉措并未死在青海的传说提供了缘由和叙说的可能,同样,也为情歌的被托附和“情僧”及其“情歌”的传说,提供了多样的可能和广阔的叙说空间。也就是说,仓央嘉措身世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是人们在他身上述说并建立传奇性的基础。如果是一个一生的经历和写作都有详细记载的****喇嘛,少了身世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人们就难以在他身上展开想象的可能,传奇性难以述说和建立,那些本不是他写的情歌,自然也就不可能托附到他身上去了。仓央嘉措特殊的身世和命运,为情歌的被托附和“情僧”及其“情歌”的传说,奠定了发展“成熟”的基础,为往他身上托附情歌,展开了多样的可能。
    
  仓央嘉措作为‘情僧”并写有“情歌”的传说源自何时?在关于仓央嘉措身世的传奇中,可以看到一些信息。
      
  一部名为《仓央嘉措秘传》的藏文典籍成书于藏历火牛年(1757年)9月22,也就是正史记载的仓央嘉措死后五十年,该书述说仓央嘉措行至青海时“深夜遁去”,其后游历甘、青、康、藏、川等藏区,到过尼泊尔和印度,又游历了峨眉山和北京,最后在内蒙阿拉善定居传法。尽管这部书的作者自称跟随伺候过仓央嘉措,是他的“微末弟子”,但这部书并不可信。这不仅因为其中有诸多的“神迹”,更因为其中有许多过于戏剧化的情节和不合常识之处。
      
  即便真的是“为尊者讳”,这部不可信的《秘传》也证明,从“情僧”和“情歌”的途径将仓央嘉措传奇化,是仓央嘉措死了五十年以后的事了。于道泉在《仓央嘉措情歌》译本的《小引》中曾述及,拉藏汗诛杀桑结嘉措后,曾召集拉萨三大寺住持开会,指控仓央嘉措行为风流不检,有违清规,是假****,要求废黜。但住持们却认为这不过是“性迷菩提”,没人同意拉藏汗的意见23。对此于道泉先生并没有说明文献出处,因而对这一“传说”,也就无从考证它的起始时间。到了 1930年,按于道泉在《仓央嘉措情歌》译本《小引》中的说法,此时藏族民众早已经普遍地相信,身为****喇嘛的仓央嘉措是一个风流的“情僧”,并且写下了这些脍炙人口的“情歌”24。
      
  有意思的是,《秘传》中隐居在阿拉善广宗寺的仓央嘉措,是一个全心向佛普度众生的尊者,毫无儿女情长的内容,但在文革前,在阿拉善广宗寺声称所拥有的仓央嘉措的遗物中,竟然有了一把女人的青丝25。这至少说明,有关仓央嘉措的“情僧”和“情歌”传说,此时已经影响到了广宗寺僧人们对仓央嘉措的认知。而在今天,随着仓央嘉措情歌的进一步传播,人们更是相信,仓央嘉措既是****喇嘛,也是一情僧,这些“情歌”,就是他所写,甚至把本不是他写的情歌,都说成是他的了。
      
    五
      
  往仓央嘉措身上托附“情歌”,在今天还在继续着,并且有了新的内涵。
      
  例如,“从那东边的山尖上”这首“情歌”中“未生娘”的音译 “玛吉阿米”,因其特有的异域情调及不确定性,在传播中又衍生出多样的解说。在有关西藏和拉萨的一些旅游手册中,有的这样介绍这首情歌的缘起:在拉萨的八廓街上,夜游的仓央嘉措,抬头看到了二楼的一位美丽姑娘,心有所动,但后来就再没有见到这位“玛吉阿米”,心中情思萦绕,于是写下了这一情歌……这里的 “玛吉阿米”,在理解上已经由“未生阿妈”引申为“纯洁少女”或“美丽姑娘”,歌中所唱的,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有的则直接说,这“玛吉阿米”就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拉萨八廓街拐角处一幢楼房的二楼,就是仓央嘉措和这位名叫玛吉阿米的情人幽会的地方。情歌的背景及内涵,已经被解读为浪漫而放肆的偷情。
      
  这些本都是难以证实的传说,但在今天,拉萨八廓街拐角处一幢楼房的二楼,确实开设了一家以“玛吉阿米”命名的收费不菲的藏餐馆,在旅游者心中,这里被解读为仓央嘉措和情人玛吉阿米幽会的地方,人们趋之若鹜,餐馆的生意很火,在北京和昆明,还开设了分店,成为赫赫有名的连锁企业了。
      
  "玛吉阿米"餐馆经营的成功,毫无疑问借助了托附在仓央嘉措身上的“藏地情歌文化”。冲着“玛吉阿米”的名声而涌进那家藏餐馆的旅游者,这些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当然不会像信教的藏族人一样,心中有本真需求和宗教戒律冲突的困扰和焦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论者以为仓央嘉措及其情歌是 “宗教叛逆者的自由心声”,这是从个性自由和宗教禁欲之间的关系来说的,其中更多的是观念上的推演和批判,较少源自日常生活的感受。今天喜欢仓央嘉措情歌的男男女女们,心中当然也有对情歌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由个性和叛逆精神的钦佩和向往,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其中又包含着源自真切生活感受的心理内涵。
      
  今天的男女对情有了更多更新的需求。据新浪网的调查,参加投票的二十五万人中,如果可能,百分之七十二的人会选择一夜情。其中女性百分之十四,男性百分之五十八。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对仓央嘉措的情歌,在阅读时人们也就投进了新的情感内涵和心理需求。仓央嘉措情歌中所咏唱的“不法之情”,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用来释放欲求和戒律冲突的心理焦虑,达到自我辩解和自我确证的目的。正相反,今天的男男女女在咏唱仓央嘉措的情歌时,其中的“不法之情”,已经被解读为浪漫的诱惑,人们对此充满了艳羡。当今天的男男女女们因着喜欢仓央嘉措情歌而涌进“玛吉阿米”,或是因着“玛吉阿米”而喜欢仓央嘉措情歌时,其中已经蕴含着对这一“不法之情”的渴望,另有一种寻找情人的焦虑。难怪有人在那里的留言簿上说:“在玛吉阿米,你会觉得每个人都是你前世的情人。”
      
  对情的挥霍让人们找不到真爱。这是今天的男男女女们所面临的困扰和焦虑。当一夜情和情人之情普遍可行,成为男女间随处可得的情感慰籍时,就像用冰激凌解渴越解越渴一样,人们更涌起了对真爱的迫切需求。今天的男男女女越来越讲求实际。功利的打算,常常让人们回避或放弃真爱。因为情的易得,人们往往就不懂得珍惜真爱。这是众多男女的无奈,也让他们饱尝了寂寞、失落和懊悔。因此,对仓央嘉措情歌中“不法之情”的艳羡,固然是出自本能的对情爱的渴求,但在另一个方面,仓央嘉措情歌中的“不法之情”,也显现了不顾一切禁忌、不管一切后果的真爱特征。挥霍着情爱而又难以拥有真爱的人们,从仓央嘉措的情歌中看到了真爱。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像仓央嘉措那样,能够拥有不顾一切的真爱和不顾一切地真爱一回。因此,今天的男男女女们喜爱仓央嘉措情歌,除了对“不法之情”的渴望和艳羡,也寄托着他们对真爱的向往。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前面说过,这是一首可以确定为今人创作,却又被托附在仓央嘉措名下的“仓央嘉措情歌”。其中的“你”,既是真爱的象征,也是执著信仰的象征。在这首“仓央嘉措情歌”中,对真爱的向往和信仰的执著,二者已经统一起来。正因为情色的泛滥让人们难以拥有真爱,在今天,对真爱的向往已经成为一种俗世的新宗教,这是当今流行文化中所显现出来的世界性的情感倾向。这首“仓央嘉措情歌”,一方面显现了这一情感倾向,另一方面,也从俗世的男女之情中,升华出执著的信仰,让“情歌”具有了更深更高的象征意义。
      
  这是一首足以传世的杰出的诗篇。可它分明是今人的创作,为什么,又要把它托附到仓央嘉措身上,成为“仓央嘉措情歌”呢?
      
  由于地域的遥远、文化的神秘及身世的特殊,西藏、藏传佛教及****喇嘛仓央嘉措,在今天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人们从中解读出丰富的文化含义。西藏是“远方的上方”,既是世间实实在在的高处,又是人们精神上圣境的象征。藏传佛教,则象征着人们心中虔诚执著的信仰。作为****喇嘛的仓央嘉措,由于他的 “情歌”广为传播的关系,也已经被人们解读为不顾一切大胆执著追求真爱的“情僧”。有的出版社就把他的情歌及传说,结集命名为《情天一喇嘛》。在没有宗教戒律压抑的现代男女看来,仓央嘉措情歌中的“不法之情”,既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浪漫诱惑之情,又是一种挑战流俗、执著追求的男女真情。在“真情”这一点上的相通,是今天的人们往仓央嘉措身上托附上述情歌的直接契机。
      
  这首托附在仓央嘉措名下的情歌,借助西藏、藏传佛教及****喇嘛仓央嘉措特殊的文化含义及神秘性,强化了真爱追求的执著和神圣。诵经、转经、磕长头、转山,是藏传佛教中具有神秘性的信教方式,又蕴含并体现着信仰的执著和虔诚。“触摸你的指尖”,“贴着你的温暖”等,真切细腻,同时也是神秘地体现了对“你”的向往和迷恋。这首诗是托附在“情僧”的名下,以“情歌”的名义表现出来的,因而其中的“你”,既是情人的指称,也是真爱的象征。结尾时说:“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一方面承接了“仓央嘉措情歌”一贯的宗教叛逆情调,另一方面,又呈现了追求现世真爱的新宗教色彩。
      
  可以挥霍情爱却难以得到真爱,这是今天的男男女女们面临的困扰和焦虑。将真爱升华成执著的信仰,为真爱虔诚不悔地孜孜寻求,是他们摆脱和超越这一困扰和焦虑的当下途径。把这样的真情追求托附在具有藏文化背景的****喇嘛仓央嘉措身上,把这样的诗篇说成是几百年来在藏地广为流传的“仓央嘉措情歌”,这一情感和信仰的救赎途径,也就被赋予了神秘性和神圣性。
      
  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未见尸骸地死去已经三百多年了。三百多年来,“仓央嘉措情歌”广为流传,不是仓央嘉措所作的情歌,也被托附到了他的名下。过去,藏族民众借助“仓央嘉措情歌”所咏唱的“不法之情”,作自我辩解和自我确证。今天,四处寻觅的男男女女们,依然借助 “仓央嘉措情歌”,表达对“不法之情”的艳羡和对真爱的向往。三百多年来“仓央嘉措情歌”的托附方式和传播过程,折射着人们在特定时代文化环境中的困扰和焦虑,从中可以看到人们沉重的肉身,和那寻求飞升的灵魂。
    
    
      
  1 1982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黄景(页)、吴碧云编的《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资料汇编》,汇集了此前的近十部不同的译本和一些相关研究论文。以下简称《资料汇编》。
  2 参看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
  3 见《资料汇编》。
  4 见《资料汇编》。
  5 见《资料汇编》。
  6 见广宗寺网页贾拉森寺主专栏。
  7 参看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
  8 格桑扎西:《当今流行的〈仓央嘉措情歌〉随笔》,发表于藏族的音乐家园。
  9 张力凤、赵胜启:《千古绝唱,独领风骚——仓央嘉措情歌赏析》,《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5年3月。
  10 见蓝国华:《仓央嘉措写作情歌真伪辨》,《西藏研究》2002年3期。
  11 见《资料汇编》。
  12 见蓝国华:《仓央嘉措写作情歌真伪辨》,《西藏研究》2002年3期。
  13 参看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
  14 转引自曾文琼:《风流喇嘛六世****》,《历史知识》,1981年2期。
  15见《资料汇编》。
  16 见《资料汇编》。
  17 《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歌》,《中国民族博览》2000年第3期,40页。
  18 见马丽华:《当明月升起在东方山顶——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化人生》,《西藏文学》2002年1期。
  19 见《资料汇编》。
  20 参看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
  21 见《资料汇编》。
  22 参看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
  23 见《资料汇编》。
  24 见《资料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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